红星新闻记者丨周炜皓 蓝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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责编丨冯玲玲 编辑丨张莉
“老姐,这个手机半个月不能使用了,我以后这半个月要认真‘工作’了。”6月3日14时许,小娜(化名)收到弟弟帅帅(化名)从缅甸发来的消息,围在桌边的一家人顿时慌张起来。小娜给弟弟拨回语音,试图用家乡话了解他现在的情况,弟弟只回了她两个“嗯”。坐在一旁的父亲眉头紧皱,这是自己和儿子约定的暗号——如果身边有人,或者不安全,就回复“嗯”。
小娜回忆,帅帅被骗去缅甸前,家人都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妥,姐弟俩已经很久没有联系,她只知道弟弟在长沙跑外卖,“我说什么他也不听,我平时工作也忙,他也忙,其实我们两个很少沟通。”家人事后才从弟弟的讲述中得知,5月17日,帅帅和同乡小豪(化名)分别从长沙、广州前往广西南宁,随后偷渡进入泰国,又辗转于5月20日晚进入缅甸。根据帅帅发来的定位,两人被带到了位于缅甸、泰国交界处的妙瓦底地区某电诈园区内,距离中国国境线约800公里。
“只有和家里沟通少的才会被骗到那里去,他(孩子)不跟我们说。”帅帅的母亲一边抹着眼泪,一边反思自己和儿子之间关系的疏离,“如果经常跟家长沟通,去哪里肯定会跟家长说,就不会被骗出去。”
↑帅帅和姐姐小娜的聊天记录
陷阱
轻信高薪被骗至缅甸
不配合还被殴打和关小黑屋
5月26日下午15时15分,帅帅突然打了语音电话给姐姐小娜,通话时间很短,前后两次加起来不到七分钟。简短的对话里,帅帅告诉姐姐,自己和老乡小豪被骗到了缅甸,让她照顾好爸妈。
彼时,小娜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,她以为弟弟在编借口要钱。直到打开共享定位,发现对方真的远在国门之外,小娜才连忙向自己所在的深圳警方求助,警方随即锁定了帅帅的IP地址,确认信号来源于缅甸。
根据小娜和帅帅的聊天记录,以及帅帅发来的定位,他和小豪所处的位置是妙瓦底某电诈园区。妙瓦底,又译作苗瓦迪,为缅甸东南部克伦邦的城市,与泰国西北部接壤,两国之间以莫艾河为界。
一位缅甸华人向红星新闻介绍,妙瓦底电诈产业密集,各类电诈园区有六七十个,有不少被从国内骗去的年轻人。据他所知,帅帅和小豪所在的这个园区,是其中管理较为混乱的一类。对这个园区,他的评价只有两个字,“很黑”。
抵达园区以后,帅帅和小豪的手机被对方收缴,更换为园区统一发放的“工作机”,和家里的联系也断断续续。唯一一次视频里,小娜发现帅帅眼睛周围有一圈淤痕,她用家乡话追问弟弟是不是被打了,帅帅却支支吾吾不敢直说,后来才悄悄告诉姐姐,那些盯着他的人里,有人听得懂他们的家乡话。
两人从缅甸发来消息的时间并不固定,大致在14时到15时左右,这是他们的“下班”时间。由于信号不好,即使和家里打通电话,双方的沟通也很不顺畅,“半个小时,其实只能说上五六句。”通过弟弟零零碎碎的讲述,小娜勉强拼凑出了他们被骗往缅甸的大概过程:
今年4、5月,在广州工作的小豪通过某App认识了一名自称“平哥”的中介,对方许诺可以为小豪提供高薪工作岗位,只是需要偷渡出境前往泰国,“说的福利等都很好,还说如果不想干了随时可以回来。”小豪对“平哥”口中的高薪工作动了心,把这个消息告诉同村发小帅帅,约定一起去“赚大钱”。5月17日,帅帅和小豪分别从长沙、广州启程,前往广西南宁会和,又在“平哥”的安排下偷渡出境抵达泰国,随后被电诈团伙控制,于5月20日被送入缅甸。
发现被骗进电诈窝点以后,帅帅和小豪都表现出了不想干、想回家的意思,小娜推测弟弟因此被打。通过小豪发回来的聊天截图,她还知道了另一个揪心的消息,帅帅因为不配合,被关了小黑屋。
帅帅每次和家里联系时,都会说自己很好,让大家不要担心,让姐姐照顾好爸妈,但他的报喜不报忧丝毫没能缓解家人的焦虑。提起儿子,帅帅的父亲说着说着就哽咽了起来,“那个老板叫他们怎么操作,然后你不听话,就被打、被关那个黑屋,他们(孩子们)的感受谁也不知道。”
留守
从小被大伯带大
与在外打工的父母关系疏离
6月2日,小娜驱车500多公里,带着两家的家长从广东赶回位于湖南耒阳小水镇的老家。
孩子们被骗往缅甸后,两家人曾分别在深圳、广州报警求助,两地的警察都表示无法异地立案,建议他们回到老家,找村子开具情况说明,并通过户籍地派出所立案以开展后续工作。两天时间,他们跑了当地多个相关部门,得到的答案都是“等一等”。小水镇政府透露,知道两名孩子的情况后,镇里立刻向市一级进行反映,市里也在跟大使馆、公安等部门进行对接,“已经在想办法了。”
↑报警回执
小娜和帅帅的家,是一栋新建的三层小楼,平时全家人只有春节才会回来。帅帅位于二楼的房间有些空旷,只有一张床、两个床头柜以及一个垃圾桶。两个行李箱敞开放着,里面胡乱堆了几件衣服,烟灰缸里散落的几个烟头和半瓶没喝完的矿泉水,定格着他离家前的状态。
↑帅帅的房间保持着他离开时的模样
坐在一楼沙发上的家长们,发出的长吁短叹和哭声被门外呼啸的高铁一次次冲散,又一次次响起。知道帅帅被骗去缅甸的消息,忧心的不止有他的父母、姐姐,还有从小把姐弟俩带大的大伯。
由于父母常年在广东打工,小娜和帅帅被交给大伯抚养,帅帅的母亲还记得,有一次母子吵架,儿子直接顶了她一句,“你以为寄点钱就算养?我们都是我大伯养大的,不是你们养大的。”
对这个儿子,两口子想关心,却又不知道怎么去关心。初中毕业后,帅帅被父母接到广东读中专,仅仅上了一年半就开始闹退学,“天天在网吧里不读书,学费交了他就不去。”夫妻俩没办法,只有由儿子玩了半年,才试着带他一起去厂里工作。
后来在深圳上班的小娜把弟弟叫过去,让他进电子厂,每个月能有五六千元的收入,可弟弟一分钱都攒不下来,偶尔还会找父母、姐姐要生活费。虽然在工作上不够积极,但在家人印象里,帅帅无疑是个好孩子,“一回来,啥家务都做,他有时会说‘我没赚到钱,姐姐出钱,我出力’,洗碗什么的都会干。”
去年,帅帅决定不再到广东工作,转而在同乡邀请下前往长沙,到了长沙才跟家人说起这件事,全家谁都劝不动他。在长沙,帅帅和另一个同乡合租,两人的工作都是送外卖,即使住在一个屋檐下,彼此之间也很少有时间交流。直到小娜找过去询问帅帅离开前有没有什么异常,这位室友才知道他被骗去了缅甸。
帅帅被人骗到缅甸,在他母亲看来,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和家人缺少沟通。“只有和家里沟通少的才会被骗到那里去,他(孩子)不跟我们说。”她一边抹着眼泪,一边反思自己和儿子之间关系的疏离,“如果经常跟家长沟通,肯定去哪里会跟家长说,就不会被骗出去。”
后悔
儿子打电话要求报警
母亲一气之下拉黑了他
和一直留守在村里的小娜、帅帅姐弟不同,小豪经历过留守,也体验过颠沛的流动。
小豪有一个哥哥、一个姐姐,分别被交给奶奶和外婆照管,两边都抽不出精力看顾最小的他。据他母亲回忆,小豪幼年常常独自在外面乱跑,“没人管他的,在外面过夜他们也管不到,后来我姐说这个小孩好可怜,你带出去吧。”这一带就是六年,小豪跟着母亲住在制衣厂的大宿舍里,在广州读完小学,又被送回老家读初中。
直到现在,小豪母亲依然想不通自己和儿子是什么时候疏远的。她还记得儿子读小学时,她经常在周五买两个包子,牵着小豪的手去银行排队,“跟他说今天不能吃饭,我们要把钱给姐姐。”那时,儿子虽然调皮,但很听她的话,“是很乖的,不知道怎么搞的,他现在真的变了好多。”
送小豪回老家读初中,似乎是母子之间出现隔阂的开端。小豪的姐姐成绩不错,从小也很独立,帮着弟弟张罗了初中学校的入学。那时,小豪母亲想着有亲戚在这所学校任职,可以给小豪更多照顾,没想到他只上到初二就跑了,从此到处打工。
小豪的打工生活,和村子里的其他年轻人一样四处飘荡,赚到钱以后给母亲买了些家具,甚至还买了一个金戒指。但许多时候,他还是需要向家里伸手,找母亲“赞助”一些生活费,“没钱的时候找我要,我都会给他,就是我嘴巴说的会多一点点,多说他两句,他都会不高兴。”
和帅帅一样,小豪去年也前往长沙跑外卖,母子之间的矛盾尖锐起来。小豪的母亲回忆,儿子突然间变了,说也说不得,管也管不了,试图给他讲道理,没想到儿子暴跳如雷,“他就说不要你管,我赚的钱是自己的,我不要给你。”
那时,小豪已经显露出踏入危险的迹象。他曾跟母亲提起有几个同乡计划去缅甸“搞钱”,“我说去外国你回不来,你是偷渡过去的,不能去,他就没去。”这次插曲之后,小豪到广州找工作说要安心上班,小豪的母亲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。
被带去缅甸前,小豪在广州一间印花厂打工,跟母亲抱怨工作时间太长,想休息两天。没多久,他便不告而别,称自己出去找事做,“和同学去当保安”,找母亲要生活费。母亲给他转账500元,无意间说了句“没钱交房租了”,小豪收下这500元后又退回给母亲。
再收到儿子的短信,是他们被带到泰国以后,小豪给母亲发了条消息:“老妈,我到泰国了。”当时,小豪的母亲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,只告诫了他一句“不要做违法的事”,母子俩随后便没再说话。5月25日,儿子打来电话让她报警,她说自己当时很生气,不仅挂了电话,还把小豪拉黑了。
直到回过味来,小豪母亲后悔不已,她问帅帅父母,是不是在泰国的时候有可能把两个孩子劝回来?帅帅母亲质问她为什么不早说两个孩子在泰国的事,帅帅父亲则点起一根烟坐在旁边,一言不发。
等待
联系中断让家人紧张
又有两名未成年人被困缅甸
6月3日,小娜等人回到老家向当地派出所求助的第二天,帅帅发来一条消息:“老姐,这个手机半个月不能使用了,我以后这半个月要认真‘工作’了。”
围在桌边的一家人顿时慌张起来,小娜给弟弟拨语音通话,试图用家乡话了解弟弟现在的情况,弟弟只回了她两个“嗯”。坐在一旁的父亲眉头紧皱,这是自己和儿子约定的暗号——如果身边有人,或者不安全,就回复“嗯”。
小娜试着又拨打了几次语音电话,弟弟始终没有接通,她只好发去几条语音消息,叮嘱弟弟好好配合对方,要听话。原本小娜还想补充一句“虽然要听话,但诈骗的事情不能做”,就在要发出去的最后一秒,又撤回了。
半个月不能知道弟弟境况的紧张,在一个聊天群里得到些许缓解——这是一个有200多名成员的群,入群的唯一标准是有亲属被拐骗到缅甸。小娜把弟弟的事发到群里,很快有群友表示这是正常现象,称最近相关的新闻太多,缅甸的电诈园区为了规避风险,都在限制和家人联系。
立案没有进展,也找不到号称可以捞人的“回国咨询”,和群里的大多数家庭一样,摆在帅帅、小豪两家人面前的选择,似乎只有等待。
等待漫长而痛苦。小娜上网发帖求助后,有两名孩子的家属联系上了她,他们的孩子一个未满14岁,一个未满15岁,从孩子被拐到缅甸以后,近两个月的时间,这两家人天天都在以泪洗面、浑浑噩噩中度过。
与帅帅、小豪一样,这两名孩子的家人都忙于外出打工,孩子平时住校,生活中以自己照顾自己为主。据家属讲述,4月4日,两个孩子毫无征兆地结伴离开,从老家贵州省罗甸县搭乘出租车前往云南省昆明市,随后遭到拐骗团伙控制,途经保山市、临沧市,被一路送往缅北的老街一带。4月11日,两家人曾收到过拐骗者发来的短信,对方叫价一个人21万元,让他们赎回孩子,可两个依靠打工维持的农村家庭,实在筹措不出这笔钱。
据了解,拐走孩子的团伙成员目前已有数人被警方抓获,但两个孩子依然困在缅甸,两家人追到中缅边境,离老街最近的距离只有800米,却没办法前进一步。
两名孩子曾在电话中透露,他们目前身处于老街一家电诈公司内,已经被“转手”过一次,所处的公司正对着著名的“亨利集团”大楼。更让他们感到不安的是,自从孩子被关进电诈园区,对方再没提起过交钱赎人的事,“现在他们也不说要钱,不知道他们在那边干嘛,我们搞不清楚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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